七
出了村委会,小叶叫了声科长,张文昌看也没看他,说了句吃完饭再说,就和邢站长上了林主任的车。小叶没好气,把车门摔得咣咣响,惹得司机小王直翻白眼。
从鹿鸣村到镇上有二十几里路,是八角镇最偏远的一个村。
凭心而论,张文昌觉得县里搞的“村村通”工程的确惠民,一条不宽但崭新平整的水泥路从村里直通到镇上,开车不过十几分钟。想起前几年下乡,就这条路至少要颠簸一个小时,有一次下雨,车子陷在坑里,一帮人连推带拉,弄得满头满脸一身泥水,想骂都不知道骂谁。
想着想着就到了,林主任说,中午就餐安排在八角镇政府食堂。
近年来可能与廉政建设有关,不少乡镇的接待用餐都安排在政府食堂,而食堂的建设也跟着上了一个台阶。八角镇政府食堂整洁宽敞,设有雅间,林主任介绍说专门请的厨师,手艺不错,不亚于镇上几家饭店。
一下车,就见八角镇杨副镇长和头发稀少红光满面的罗书记各自腆着个硕大的肚子站在食堂门前的台阶上。老远的,长相酷似弥勒的罗书记就伸出了一只肥厚的手掌,脚下却不曾移动半步。几个人不得不加快脚步半伸出手往前迎,林主任更是一路小跑,一边半侧着身子谦恭地做着介绍,在小叶看来,场面相当滑稽。
寒暄了几句,落座。酒菜已经摆满了一桌,林主任忙着张罗斟酒,一人满满一大杯52度金樽酒,二两有余。张文昌瞅了瞅小叶,又瞅了瞅小叶面前的酒杯,小叶忙说,林主任我不喝酒,林主任说,年轻人哪能不喝酒,来来来满上满上。推让了几个回合,僵持不下,张文昌说,林主任,小叶喝不了酒的。罗书记听了说道,那小叶随意吧,林主任方才罢手。小叶如获特赦,长出了一口气。
张文昌说,罗书记,下午我们还有必要到村里看看。
罗书记显然已经提前接到了汇报,打了个哈哈,说道,鹿鸣村狗多成患,我也是知道的,早就安排整治,只是老百姓不理解,收效不大。不过话说回来,狗咬牲口的事也不鲜见。辛苦几位,来,我代表镇里,先敬诸位。说罢双手捧杯,一饮而尽。
杨镇长、林主任也跟着举杯,张文昌、邢站长几人不得以也咬牙干了。
放下酒杯,自有林主任一一斟满。罗书记也不夹菜,又说道,既然几位工作认真,下午还由杨镇安排,有问题不怕,关键是及时解决,我个人意见,这件事最好在现有范围处理,不要造成恐慌,更不必小题大做,有什么困难镇里全力支持。来,再干一杯。
八
酒喝到下午2点,没人再提工作,只是讲一些笑话或者捉对儿交流酒量。小叶不喝酒,自然也不得发言,却只看得心惊肉跳。
小叶参加工作不到半年,做了三个月内勤,这种场面还是头一回见,想想自己一瓶啤酒导致初恋失败的经历,不由充满感激地看了张文昌一眼。小叶更为吃惊的是张科长的酒量,眼看着一桌人十有八九已经东倒西歪没了章法,张文昌却面不改色挥洒自如,两根白葱似的手指捏着晶莹剔透的酒杯,依然谈笑风生。
一桌子丰盛的菜肴,没有一个逃脱酒浸的厄运,一股怪味,小叶再也吃不下去,索性出了食堂,反正也没人注意得到他。
镇卫生院和政府大院毗邻,小叶信步走了进去。
八角镇卫生院由一个长满荒草枯树的大院子和两排三十年的旧房子组成,一律的灰色调。走进门厅,闻到一股浓浓的来苏尔味道,水泥地湿湿的,显然有人刚托过了。走廊上静悄悄的,透过药房的玻璃,一个穿白衣的女孩儿正坐在里面看书,听到声音也没有抬头,仿佛一尊雕塑。左侧最里面,是董院长的办公室,有光穿过开着的门投在阴暗的走廊里,小叶走了过去,经过几个诊室,空空的没有人。
董院长鼻子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正在用计算器算着什么,看到小叶显然有些意外,连说来怎么不打个招呼啊小叶。小叶简单介绍了情况,问道,医院有狂犬疫苗吗?董院长说没有啊,小叶不再追问,但分明记得刘富祥说过给骡子打的疫苗是从卫生院买的。
聊了一会儿,董院长只是不停地抱怨,眉头拧成一个突兀的疙瘩,在每句话后面都用“不好过啊”加以注解,小叶只得望着老院长花白的鬓角不停点头,表示理解和同情。
正当小叶想着如何打住董院长的话头告辞的时候,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进来看病,小叶忙说董院长你忙吧,我先走了,董院长起身送了出来,说常来啊小叶,一会儿有空让文昌过来坐。两个人走到门厅,看到一个小伙子正站在药房的玻璃窗外面,大声说道:“我买一盒狂犬疫苗!”。
小叶下意识停下脚步,那个玻璃窗里的女孩儿说了一个数字,小伙子把钱递了进去,一盒药和几个注射器递了出来。
小叶没有看董院长,知道那样太尴尬。
小叶走过去,拿起那个精致的小药盒,看了看厂家,很陌生。
九
下午3点,一辆三菱和一辆帕拉丁相跟行驶在通往鹿鸣村的乡村公路上。
张文昌坐在靠窗的坐位,头晕晕的。把车窗摇下了一半,风带着北方初秋的味道和劲道,给了他足够的刺激,头脑立刻清醒了许多。上午在村委会门口,张文昌其实已经听到了看门的老刘和小叶的谈话,一种不详的预感让他觉得很压抑,事情似乎并不简单。
而在有足够把握之前,张文昌知道任何结论的得出必须慎之又慎,参加工作近二十年来,在他意识中总结的东西包括一点,那就是,防疫不只是卫生部门,更不只是疾控部门的事情。并且,在中午那场具备了相当规格的工作餐上,八角镇的最高领导人已经明确表明了他的肥厚的态度,而他的态度势必将主导整件事情的发展。
就在张文昌一二三条努力理顺思路的时候,突然一个急刹,车子站住了。由于毫无防备,坐在后排的张文昌扑向前面的靠背,用手肘托了一下,险些没有撞到。而和张文昌并排的邢站长可能已经睡着了,在前排林主任一声惊呼的同时,他的一张大脸结结实实地糊在了林主任的靠背上,血立刻顺着鼻子流了下来。
扑在车头上的正是那个剥狗皮吃狗肉的刘富海老汉。
张文昌跳下车,见刘老汉倒在地上,检查了一下,倒是没有伤着,只是两眼发直,吓得够呛。这时候另一辆车也到了,在镇里司机不停的咒骂里,众人才听明白,原来车子刚进村口,在绕过影壁的拐弯处,蹲在影壁后的刘老汉突然站起来拦车,幸亏司机反应快,不然麻烦大了。小陆忙着帮邢站长擦鼻血,林主任挥舞着两只胳膊冲刘老汉吼,老富海,你这是要做啥?刘富海嘴唇哆嗦着,老泪纵横,突然冲着张文昌跪了下去。
张文昌从没经过这种场面,一愣之下,慌忙过去搀扶,小叶也跑过去帮着将刘富海拉了起来。作为唯一在场的本镇领导,林主任双脚直跳,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张文昌用手势制止了林主任,和小叶一道扶刘富海在路旁石鼓上坐下,刘老汉枯树枝般的双手始终紧紧拽着张文昌的胳膊没放。
等刘富海鼻涕眼泪抹得差不多了,张文昌问道,大爷你到底有啥事啊?一问之下,刘富海双腿一屈,竟然又要下跪,小叶眼疾手快,生生给提住了。
问了半天,终于明白了,原来张文昌他们走了以后,村里有人告诉刘老汉说,他吃的是疯狗肉,要得疯狗病,没治了。刘老汉一下子想到自己还给闺女家送了一些狗肉,唯一的闺女女婿还有小外孙怕是让自己这把老骨头给害了,一时悔恨交加,加上老太婆又哭骂了一个中午,就有些想不开。本打算到镇里找上午来的干部,可走到村口便双腿发软,只好靠着村口影壁坐了下来,也在这时镇上的车开进村子,刘老汉一急,扑了上去。
同志啊,救救我闺女吧,刘富海一边哭一边拍自己大腿,看得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张文昌拉着刘富海的手,清了清喉咙,靠近了老人的耳朵,大声说道,大爷,你听我说,第一,你吃的是不是疯狗,这还没有定论,第二,就算吃了疯狗肉,也不一定就得病,第三,我们还有预防的办法,会帮你的,你莫着急,先回家去,我会去找你的。
此时,村口已经聚了一些村民,议论纷纷,林主任挥着手一一驱散。
十
由于门窗不严,村委会的桌子上落满灰尘。
面对表情严肃的疾控中心、畜牧局工作人员以及面目略显狰狞的林主任,鹿鸣村年轻的村长显得很紧张,不停地在小本子上做着记录。
大家简单扼要地发表了意见,显然,有些工作是要立刻开展的。
由村长安排人手尽快摸清全村狗猫数量并登记造册,首先查清两个月内死亡犬和走失犬情况,当然,参与剥食死驴的那些人也要登记。不算盗窃,林主任强调。
村长自己先提供了最近有狗病死的两户,于是张文昌和小陆一组跟着村长,小叶和邢站长一组跟着村里会计,分头入户调查。
上了年纪的会计一声不吭地在前面带路,两只大脚啪嗒啪嗒地拍在石子路上,又快又有节奏,小叶和邢站长几乎小跑地跟在后面。
村南路口第一家,一扇崭新的用红漆漆过的铁门半掩着。会计径直走进去,同时大声吆喝着,二扁头,在么?老二?。小叶跟着走进去,邢站长说,小叶小心,果然一只半大的黑狗应声跑了出来,俯着身子狂吠,会计一跺脚,喝道,滚一边去,,那狗后退了几步,不甘心地低吼。屋门敞开着,一个年轻女人走了出来,哟,三伯啊,快进屋,会计说,看好你那狗,别咬了人,女人笑着说,这狗只是叫得凶,不咬人的。见小叶他们还不敢迈步,女人跑过来把狗牵住。
屋里一个男人在吃面条,说是刚从地里回来,脑袋果然扁扁的,很有特点。
会计讲明来意,长着一颗扁头的男人只是“唔”“哦”地听,倒是女人嘴快,感情色彩很浓地讲起她家的狗来,邢站长不时地问一些问题,小叶做了记录。
也是在大约两个月前,她家里两岁大的唤做“花儿”的狗表现得有点儿异常,原先喜欢跟着人,后来连家里人也躲着,不吃不喝,还乱咬东西。二扁头就把它拴了起来。过了两天“花儿”变得烦燥不安,嘴合不拢,流口水,尖厉地狂吠,二扁头打算给它喂点儿药,还险些被它咬一口,明摆着认不得主人了,又过了两天,瘫在地上死掉了。
小叶问,死狗呢? 二扁头接过来说道,扔到南山沟里了。 小叶又问,还找得到吗? 二扁头说,那哪找得到,深着哩。 这时女人突然压低了声音说,还有西院刘大军家的狗也是这个样子,前几天跑掉了。
从二扁头家出来,三个人进了刘大军家,大军没在,只有胖乎乎的大军媳妇,开始不愿意说,只说狗好好的就走丢了。小叶解释说,只是调查一下,但是调查结果可能关系到严重传染病的控制。会计说,人命关天,大军家的,你不要糊涂!大军家的就说,咬刘富祥家骡子的可不是我家那只。小叶说,我们可管不了这个!大军家的才说了实话。
刘大军家养的果然是一只背上有黑毛的大黄狗,也是突然反常,开始总躲在暗处,不吃东西,嘴里流出粘乎乎的东西,后来尖叫乱咬,四天前大军想把它拴起来,被它挣脱跑掉了,再没有回来。
邢站长问道,你家的狗平时总出去吗?大军家的说,就是东院老二家嘛。
出了大军家,天已经暗了下来,在邢站长的要求下,会计又领着两人就近走访了几户。在一个叫李仲良的人家里又得到一个情况,大概一个月前,他家里的一只三个月大的小狗被窜进院子的一条黑狗咬伤了肚子,伤得不重,但是没几天就死掉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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