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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同学来访,言母校举办校庆,邀我出席,请柬将分批送达受邀校友。
我们的经历截然不同,他在母校读了高中,大学毕业后即服务于母校,我只读了一年多初中,怀揣着母校发给的初中毕业证辗转颠簸了好些年头,才重回母校所在的城市。一番交谈之后发现,他对本班同学现况的了解,还不如我知道的多。
前两次校庆活动,都没有邀请我。这一次,能够联系上的并有可能收到母校请柬的同学,会有多少人前来参加呢?
谁都明白的很,任何社会性的聚会,都是成功人士的聚会。
相对于成功人士,活的不太如意、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是大多数。即便校庆活动对所有校友敞开大门,我敢打赌,不会有人不被邀请而自动到来。因为,那些大多数的人有着他们的自尊。
那么,我算得上是个成功的人吗?
多元化的社会,多元化的思维方式,有多元化的答案提供。
( 一 )
大约四五年前的一天,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里,一位老同学找到了我。一件有关他家庭的很重要的事,办成它其中需要我的一个签名。多年没见过面,加之事情办的极为顺利,我们都打开了话匣子,敞开心扉娓娓而谈。
他的家在农村,当年的他是个酷而帅气的小伙,是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毕业一年后,他和下放在农村的城市娃校友恰巧换了个岗,离开广阔天地当上了兵。又过了两年,当他昔日的同班同学对当时的生活逐渐厌倦失望,连做梦都想着离开农村进工厂进兵营时,他已经是解放军浙江某部前途无量英俊潇洒的连指导员了。
曾经的副统帅坐飞机外逃失事,秧及池鱼,他所在的部队紧急集合离开杭州觅桥机场,来到几百里外的山沟里“揭批查”人人过关。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审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所叙述的场景,张宁的自传《自己写自己》中曾经有类似的描述。刚开始谁都是一头雾水,后来才明白了缘由,他忍耐不住了,拍案而起:我们空五军的政委长的什么样,谁都没见过,他上了贼船,干我们什么事?
惩罚是严厉的。他是穿四个口袋军官服的干部,被中途流放、勒令复员,连转业到地方谋个铁饭碗的机会也没给他。重回家乡后的经历,他不说,我也知道个大概,因为我曾经向他所在的乡镇下属单位的人打听过他。他从头扎扎实实干起,当了十几年的村党支部书记,是个口碑不错的好干部,再后来,又是为了维护群众利益抵制瞎折腾,犟脾气上来忤逆了顶头上司,惹得龙颜大怒,把他那不需要吏部下文认可的九品官给撸了。
临别时,我们互留了电话号码。至今不失军人本色的他不无自豪地告诉我,他有一艘大船,是标准的“海军陆战队”,生活不成问题。
这小子,半生中,海陆空全让他给占了。他是成功人士吗?
我认为他是!他辉煌过,他做人很成功!
希望能见到他。
( 二 )
四十年了,一场儿时的梦,一场流放的梦。
四十年前,就是从母校这里出发,从解放牌敞蓬卡车上不无遗憾地惘然看了看这座城市,看了母校最后一眼,母校便成了昨日回忆。
谁也不知道十五岁的我,当时真实的心情。
逃也似的心态,自我放逐,把自己流放的心情。
一丝神圣掺杂着自立的激情,一丝伤感眷恋着曾经的友情和藕断丝连的亲情,更多的是莫名的兴奋。因为,从这一天起,我开始拥有自由的心灵。
后来的岁月里,我常常想起那一年的冬天,那个冬天的清晨,天空飘着雪花。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很少出远门,仿佛是第一次发现外面的天地如此之大如此之美,没有红海洋,没有硝烟味。迎着凛冽的北风,卡车一个劲地开,几十公里的路程仿佛很长很长,没有个尽头。
我的同龄人写过一首著名的诗歌,《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他们有喧天的锣鼓,有飘扬的红旗,有高音喇叭里“大海航行靠舵手”雄壮的歌声送行,可我们没有。有的同伴,有母亲的眼泪送行,可我没有。风筝飘起来了,线绳在亲人手中,松开手,让我们放飞。
从最高指示发布到我们出发,只相隔九天,一切的一切,全简化了。选在这一天上路,应该是眷顾我们,明天,可以和贫下中农一起,过一个革命化的元旦。
我想起北方平原的冬天,想起那一汪我为之结伴为之冥想的冬浮寒霜夏浮青萍的池水,它载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冬之旅。我曾经在飘着雪花的正午到达那儿,那里的缕缕炊烟,如诗如画。我在晚春的季节离开那儿,那暖暖的气息,令我凄楚,预告我从此将一次又一次地不断再度抵达,我的生命从此和这名叫徐庄的小村落结下不解之缘。
进了大学,每逢暑假,我会在第一时间回到这个村落,和以前一样出工,下大田劳动,晨起晚卧过上一二十天。没有谁号召,也没有相关规定必须这样做?是感恩,是报答,还是一种情结?我说不清楚。
四十年了,时至今日,断断续续地一直经常在梦中回到这个村庄,住进自己的那间茅屋,梦中不止一次地在那片土地上久久地徘徊,在池塘边柳树林内流连,不想离去。走在幽静凹凸不平的小路上,有一种行差踏错的飘忽感,如在逆风中。可明月依旧,臆想中的白衣女子并没有前来赴我的约会,月光冷冷地穿行在行行玉米组成的街巷。向前延伸的小路逐渐变平变宽了,明月躲进了厚厚的云层。我向所有路过的车辆挥舞着手臂大声呼喊,所有的客车货车面包车开着大灯,吼叫着加快速度绝尘而去。孤独的我只好在黑暗中踽踽南行,摸索着走向遥不可知的远方。
15岁,稚气未脱的年龄,时代的放逐使我过早的铸就了自己的个性,过早的有了独立思考和独立的眼光。四十年前的回忆是灰色的而不是彩色的,我不会加入关于那段记忆“青春无悔”的赞美和歌唱,往并不遥远的历史身上套光环。
因为,我有过三次和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真的光荣了,没有任何被追认为“烈士”的可能。因为,我没有抢救国家和集体财产轰轰烈烈的壮举,我没有留下激动人心感人肺腑的英雄日记。
因为,我是知识青年这个大家族中的贱民,一个被拔苗助长的未成年流放者。
( 三 )
徐庄,让我梦断魂劳的地方。或许是为了圆梦,我两次去了徐庄。
第一次是出差路过,中途下车径直去了当年的老房东家,在他家吃了一顿中饭。主人遵从我的意愿,没有张扬,只找来两位要好的朋友也是我当年的朋友作陪。
第二次是前往徐庄附近新建的一家酒厂公干,我抽出时间,让小车停在庄外,独自一人穿庄而过。那一汪池塘还在,塘水浑浊,远没有当年清澈。当年我吃的是塘里的水,用的是塘里的水,屈指可数仅有的几次下塘去清洁自己的身体,最后一次差一点葬身塘底。
离塘边不远,知青点的三间茅屋早已拆了,在集体化农村时代,老墙土千脚泥是上好的自然肥料。茅屋北首是当年生产队储存种粮的半地下式地窖的遗址,它的保暖保湿特好,四面墙壁和窖顶令人惊奇地特厚。我住里面时,曾经指着周围大伙儿开玩笑,说苏修搞突然袭击晚上把原子弹扔过来,你们全得玩玩,只有我一个人会是幸存者。就是这两大间可以抗击原子弹的地窖,只差那么一点点就把我变成了肉饼。感谢上苍,它没有在我夜间熟睡时倒塌,提前发出宝贵的预警挽救了我。
我走上已经废弃的公路向西南方向眺望,千米开外那片广袤的名叫“下湖底”的原野,是我挥洒汗水最多的地方。在片面强调“以粮为纲”限制种植经济作物的年代,下湖底100亩挂零的棉花田是队里的金疙瘩。为了和棉铃虫棉蚜虫抢饭吃,国产的玻璃瓶装乐果、223,西德产铝瓶装1605、3911,加上粉状杀虫剂六六六,当时的顶尖级剧毒农药我全使用过。一个月黑星稀刮着旋风的晚上,我差一点倒在棉花田里长眠不起。
凭吊完自己并不存在的游魂,自原路返回缓缓而行。路遇以往熟识的乡亲,我故意不主动打招呼,看他们能否认出我是谁。许多人只是好奇地盯着我看,默不出声,只有昔日的妇女队长和一位昔日的玩伴叫出了我的名字。
在我们这座城市,只有过一次知青聚会重返故地的活动,那是省城某中学98名学生、完整的原某造反兵团的建制,集体插队分散在某公社。那一次,来了十几个人,一位医院院长、一位区邮电局局长带队,热闹了一整天。当年的兵团司令兼知青“扎根”典型没有来,他早早就离开了农村,功成名就后成了省里某高官的女婿。
我,用自己的方式缅怀青春,追寻飘逝的岁月。
我,用自己的诚意回报乡亲,延续和他们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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