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将军牛牛 于 2010-12-17 16:42 编辑
大串联结束后,从北京取回革命真经的红卫兵们杀回家乡,第一件事就是走上街头,深入社会各个角落“破四旧”。地名店名乃至人名一律改成响当当闪耀着革命光辉的名称,土地庙被推倒,尼姑庵里的尼姑还了俗,女孩子的长辫被强制剪掉,县剧团的帝王将相蟒袍玉带和各种行头,被集中在街心十字路口点火焚烧,学校几名女教师的裙子被翻出来剪了个稀巴烂。
“忽然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时值初冬,春风还没来,梨花倒开了,那是校园里新成立的几十个造反队的几十面旗帜。什么“驱虎豹”、“缚苍龙”、“追穷寇”、“全无敌”等等,让人眼花缭乱。这些大小不等人马参差不齐的山头不久又经历了一轮兼并重组,形成“一司”、“三司”、“红司”三个大山头,同时在社会上招兵买马,“一月风暴”中联合夺了县委的权。夺权后的三个组织逐渐产生了观点分歧,自封“革命”而斥他人“保皇”。矛盾进入白热化后,人多势众的“红司”先下手为强,砸了对方的总部,“一司”、“三司”销声匿迹。
被砸的造反组织的骨干,大多是最早被吸收为“红卫兵”的学生,造反意识强,优越感也特强。突然造反受挫,组织被砸,有的人心理上一时接受不了,一部分人则选择了反戈一击,公开表态说自己站错了队,把自己原来的组织说的一钱不值。逛大街时浏览反叛者的大字报,窃笑之余也暗自庆幸:不造反也有不造反的好处,不会站错队,用不着象这些人那样丢人现眼,还是当逍遥派好。 读书读了七八年,忽然窝在家里无所事事,浑身不自在。怀着不久就能恢复上课的期望,我拿出停课前下发的初二课本自学。数学和物理我理解不透,也不敢去请教当老师的本院内邻居,怕给人家惹麻烦。数学老师张曙教初三,因为家庭出身是地主,还有可能是平时教学严格过了头,得罪过不少学生,被编进牛鬼蛇神的队伍劳改。眼下,劳改队没人看管而临时解散,他和父亲一样闲居在家。 1967年的年初是寒冷的,春节前后接连下了两场大雪,接着是持续阴冷的大风天,积雪很厚,融化不掉。路上行人很少,校园里的教室宿舍门窗残破,到处是破碎的玻璃和凌乱的铺草。栖身于此坚持造反的学生们耐不住如此严寒,拆下课桌腿床铺板,点起堆堆“革命烈火”取暖。一位名叫张克生的后勤工友,是党员,在学校工作多年。他看到几个学生把一张完整的课桌架在火堆上,忍不住破口大骂,满面羞惭的学生们只好把课桌从火堆上撤了下来。 形势的发展使我越来越懊丧和苦闷,听到和看到的全是令人不解的消息。什么北京有个“联动”如何厉害,什么什么地方又发生了武斗,“江西省某某造反派已经进入阵地严阵以待,其中包括某体育学院射击训练队的革命小将”云云。我从大街上拣了不少“号外”和油印小报回家,刊登最多的是某某中央首长针对某事态发表的谈话和接见某某造反派代表的对话记录,这些注明“根据记录整理,未经本人审阅”的材料全都是报忧的消息。除此而外,另一些消息就更加耸人听闻,“XXX、XXX(老帅名)已被开除军籍”,某某地方“造反派和当地驻军发生冲突,死伤若干。” 我经常仰望灰蒙蒙的天空出神:这样的混乱法,要持续到哪一天才是个头? 雪后,一个大风天的下午,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摸进了我家门。自从父亲成了牛鬼蛇神,我家就再没有外人来过。 见有人来,父亲也很意外。一番寒暄,两人落座,我则斜躺在小套间床上看书。风呜呜地刮,声音很响,两个人的谈话声好象时断时续,听的不甚清楚。 来人叫张径,某市一个商业单位的“走资派”,他一报出名字,父亲就记起来了。他是战争年代父亲的学生,一起北撤山东,一起打回苏北。解放后各忙各的,疏于联系,乍一见面,父亲已经认不出他了。 他虽然是走资派,由于工作性质的需要,不得不继续“走资”。他不“走”,本单位的造反派就没工资可领;他一面接受批判,不停地写检查,还得经常外出维持和拓展本部门业务。外面的真实情况和消息,他知道很多,因为担心我父亲、他的这位战友老师在运动狂潮中出什么事,故而绕道前来,登门探望。 相见之下,自然百感交集。父亲带过的学生很多,话题就从谈论那个年代的旧事开始,他们一边喝着茶烤火,一边聊天。张径跑过的地方很多,见过的故旧也很多,他滔滔不绝地谈起外面的见闻来。先谈了一会两人共同认识的熟人的近况,父亲对金子亚和吴养轩两个人运动中的遭遇问的尤其详细,不断地插话询问。谈着谈着,话题转到了南京的熟人,谈了南京大学的运动,谈到了吴天石。 “南京大学什么都学北大的,有的地方搞的比北大还厉害。北大学生突击搞“斗鬼”,中央发了内部简报,他们不知怎么的也弄到一份,也准备如法炮制。吴厅长家就住在南大,他老婆叫李静宜,很和善的一个人,在南大当处长,可能是管人事。校长匡亚明行政8级,属于高干,早被省委保护藏起来了。学生找不到匡亚明,就拿吴天石夫妻开刀。” “七月星天,热的很,下午开的会,操场上搭的台子,让他们站上面。衣服穿的薄,挂的牌子重,铅丝勒肉里。吴厅长火暴性子,给他戴上高帽,他就给扔了,再戴再扔,最后还是戴上了,挨了不少拳头。” “会议结束,不让吃饭,不让休息,接着游街,在校园里游来游去。学生走了不少,游街途中陆续又走了一些,带着他们推着搡着游到最后的只是一少部分人,一边走,一边让他们敲锣,喊‘我是黑帮’。这些学生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大桶,把黑墨汁和胶水混合起来对他们身上浇,说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黑帮。粘乎乎的胶水沾身上,堵住了毛孔,汗流不出来,吴厅长有高血压,先不行了,他老婆跟他后面,也死了。” 听到了父亲的唏嘘声,里间的我,眼眶也湿润了。 客人不敢久留,他也怕被造反派发现,问这问那,给父亲惹麻烦。那一顿晚饭,父亲吃的很少。当天晚间他写下七言诗两首,二十年以后我才看到,原因是他不敢写在纸上留存着,而是一直默记在心里。诗是这样写的: 金陵风雨泛沉哀,一代文星落夜台。 搔首秦岩千尺火,惊心艺苑独枝开。 梅园泪共天人泪,燕子悲连新旧悲。 岂是沧桑颠倒过,烟沙寒月照秦淮。 哓然禹鼎阋萧墙,六代繁华作战场。 文字狱兴埋义士,纲常丧乱起群氓。 石头城断钟山黯,白鹭洲枯桃叶黄。 我问皇天天不语,双坟何罪弃榛莽。 父亲之所以这样悲痛,是因为吴天石对他有知遇之恩。省教育厅审干小组1958年向************江苏省委上报材料,准备处理父亲,身为厅长的吴天石在材料上签署意见:“该同志是否存在特务问题,我们没有把握。”如果他签的意见不是这样写,不称父亲为“同志”,或许省委“十人小组”下发的的处分决定会更重一些,这也是我许多年后才知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