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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校曾经是国内知名的医学院,“文革”使它元气大伤,这么多年也没缓过劲来。我入学时,邓公还没复出,一位和他一丘之貉的人蒋南翔却抢在他头里复出了,执掌教育部约一年时间,又被打了下去。这短暂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好时光正巧被我赶上了,被废弃的考试制度部分得到恢复,生理学和病原微生物学考试,我拿了两个全系第一。
我们是高校恢复招生的首届,医学专业12个班,360人。由于是那样的特殊时代背景,“工农兵学员”都是没有通过考试选送进去的,能在学习上下功夫的人不多,这是我轻而易举夺了两魁的主要原因。尽管大环境强调“红”排斥“专”,认为“专”属于白色,昙花一现的考试还是让我赢得了某些尊重,甚至在后来让我有了点名气。
数日前公干外出,自母校门前路过。岁月依稀,勾起点点回忆。择其二三琐事录之,聊备忘却的纪念。
一 、 补窗
在班级里,论年龄数我小,论经济水平数我穷。因为家庭无法给予我任何资助,全凭着国家发给的伙食尾子钱对付着日常开销,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化。我平时穿的是从农村带来的劳动服,想换洗一下都很困难,连自己都觉得寒酸 。因为这个原因,我保持着低调,不太爱与人交往,有同学私下议论说我“拘谨、古板”,不用说那是瞧不起我。
这一切全由那几场考试发生了变化,不少外班同学认识了我。有位年长我5岁的高个同学经常找我扎堆闲聊,在阶梯教室上大课,我们会很自然地坐到了一起,谁先到就先把位子占好,臭味相投地打的火热甚至到了别人眼红的地步。两个班爱开玩笑的男生奉送给我们“教授”绰号,还编成了四句顺口溜,只要见我们在一起,瞅空子就唱。顺口溜让我们俩成了全年级的名人,高“教授”不久就被指定为全年级12个班的总课代表,我的名气没有他大,只是班里的大事小事总有人想着派给我做。
一日,正上晚自习,教室里静谧的很,只能听见日光灯“嗡嗡”的声音。班长走了过来,捅了捅我,又指了指教室后墙。我回头一看,新出的“学习园地”墙报已经布置完毕,那是宣传委员下午牺牲了课外活动时间的劳动成果,花花绿绿很是好看。美中不足的是,墙报左下角空出了一小块,露出了雪白的墙壁,像是开了一扇窗户。班长和我耳语,要我随便写点什么,把窗户补上。
我合上书本,找出一张纸,略一思忖,下笔就写,几分钟交了卷。题目为“纪念五二O”,廖廖数句,是这样写的:
“反帝烽火举,印支传捷报,辉煌三年枪声过,形势无限好。
美国纸老虎,不打它不倒,庄严声明指航向,全球曙光照。”
班长见我这么快就炮制出一首《卜算子》,煞是诧异,朝我竖了竖大拇指,把我的大作转递给了宣传委员。别说他诧异,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神来之笔是怎么冒出来的,因为我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东西。中小学写过作文,运动中随大流鹦鹉学舌写过大批判稿,那么多“黑帮”栽斤斗都是吃文字狱的亏,教训太多,所以根本不敢写哪怕一点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首《卜算子》,背景是这样的:
1970年3月,奉行中立政策的柬埔寨元首西哈努克被美国支持的势力推翻;5月,在北京组建名为“民族团结”的流亡政府。5月20日,伟大领袖发表声明支持西哈努克,这是领袖自夺取政权以来唯一的以个人名义公开发表的声明。在这以后,印度支那打了三年仗,把和美国对阵的以中国为后台的三国四方打成了抗美同盟。此前,在中国南方边境某地召开的“印度支那人民最高级会议”刚刚结束。
补窗补出了我的处女作,补出了我写作方面的自信,真应该感谢我的班长。从此,我没让笔闲着,断断续续一直写到毕业以后有了小家庭才搁下。
二、 教歌
“文革”中百业凋零,能向世界证明自己的社会比资本主义优越的东西实在少的很,农村的赤脚医生和合作医疗制度恰逢其会派上了用场。当时担任医学科学院院长的黄家驷曾向周恩来总理打了包票,要在若干年内攻克“针刺麻醉原理”的难关并推而广之,让针麻从中国走向世界。进校以后,从领导的报告中我们听出了上层的意图:就是通过中医和西医的有机结合,创建出一门超越现代西方医学的崭新的属于中国自己的新医学。为了实现这一宏愿,上级把原来的医学院和中医学院合并到一起,教材也是合并后的我的母校组织专人煞费苦心编出来的,体现的正是这样的“新医学”思想。
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多了一项庄严的使命,即除了“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之外,还要“打碎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规定我们医学专业也学中医,中医课时不得少于总课时的1/3;中医系同样要学总课时1/3的西医课程,这就是实验田里我们这些实验品必须要面临的。由于是政治统帅一切,你只能紧跟着步伐跳舞。今天学马列,明天批林孔,后天强调谈心活动很重要,再过一阵子又要求大家伙儿人人会唱革命样板戏。
一日,发下电影票来,每人四张,是距离学校最近的“大华电影院”的票。说是“样板戏放映周”,必须一周内看完,场次随便,不对号入座。既然是政治任务,咱就当成任务圆满完成了,何乐而不为?又一日课间休息,文艺委员在教室外走廊叫住了我;
“哎,能不能帮我个忙?”
“要我帮啥忙?”
“年级办公室要求各班教唱样板戏,我教不了,想劳驾你代劳,我已经跟班长说过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样板戏?”
“我早发现了,你唱歌音特别准。你不可能不会。”
她是现役军人,入学前在部队文工团待过。像她这样的女同学大多来自部队高干家庭,冷傲的很,优越感特强,和来自平民家庭的地方同学格格不入。她则不然,天真烂漫没有心机,和班里同学相处很好,人又长的漂亮,据说她的父亲是位团长。学校有意识地把大官的千金相对集中于某班,司令级的有两三个。
难怪她犯难,她有跳舞的天赋,唱歌确实不咋样,每周四课外活动教歌时老是跑调。不过我从来没有逞能去纠正她,只是不按照她的调子自己自行其事去唱,导致了别人跟着我的音准而不是跟着她唱,她说她早发现了,大概指的就是这。我和她同在一个小组,平时并不像有的男同学那样千方百计设法多接近她。可这样一个漂亮姑娘来找你开口求你,也算是有面子的事,不容你不答应。
我应允下来后,首要问题是考虑教哪一段唱腔。样板戏普及程度太高啦,谁都能来上两段《红灯记》《沙家浜》,你只能教大家不熟悉的、难易适中的。太难,别人学不会;容易的,节奏明快的“西皮快板”“西皮流水”唱腔,哗啦啦几句话一刺溜就唱完了,那多没意思。思量了一阵,我选择了《龙江颂》中的一段唱,唱词是:
“九龙江上摆战场,相互支援情谊长。抬头望,十里长堤人来往,斗地战天志气昂。 我立志,学英雄,重担挑肩上。脚跟站田头,心向红太阳,愿做时代的新闯将,让青春焕发出革命光芒。”
真是一堂难忘的唱歌课!大家学的别提多卖力了,临吃晚饭前,我让大家试着齐唱两遍,唱的还真像模像样。为何大家如此投入,我想是有原因的。我们班大部分同学来自农村,不是插队知青就是回乡知青,入学前当过团支部书记的有好几位。唱这段唱的戏中主人公身份也是团支书,经历吻合生活相似,有一种角色共鸣在里面。其次,这段唱腔很励志,朗朗上口,具有青春的活力,从年龄层次上讲,和大家也是吻合的,容易受到感染唱出激情来。
这段唱,我们班在全年级开大会时唱过,下乡巡回医疗时也唱过。毕业离校前一天晚上,同宿舍室友夜谈话别,一位来自董永故乡的同学动了感情。他握着我的手说:“无论走到哪,唱起九龙江,就想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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